附錄一:告別之後

 

 

  沒想到,二○一三年八月十一日欣宜卻突然心臟衰竭病逝於家中,我們痛心疾首也留不住最親愛的寶貝,我仰天大聲哭喊著,一種痛徹心扉的傷慟,久久無法平息……,雖然內心也明白終有一天她將會離我遠去,就算心裡已經準備了一百年,但是再多的心理準備、再多的自我建設,在欣宜失去氣息那一刻,全都潰了堤,淚水彷彿怎麼流也流不盡……。

    直到現在,我還是依然無法相信她就這樣永遠離開我們了,每天夜裡醒來總是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。醒來又可以聽到她對著我說:「媽媽,我好愛你喔!」我真的好想再抱抱她,就算只是一次也好,可是一切都已枉然。
這些日子我完全無法聽別人提起欣宜,只要有人問起,就幾乎讓我陷入低潮的崩潰裡。我把自己關在一個很封閉的空間裡,每當夜闌人靜,她的身影從記憶裡出現,眼前卻遍尋不著,撫摸著她每天坐在上面看卡通、玩遊戲機、用電腦的長沙發椅,我的整顆心,就好似被撞擊過,碎裂難當,那種痛,是無以復加、也無法形容。終於,終於第一次體會到蝕光了的心,是怎樣的滋味!


我不斷的看著她生前在手機line裡留下許多「媽媽我愛你」的訊息,也不停撥打她的手機,希望如往常聽到她在手機另一頭叫著媽媽的聲音,可是最後終究還是我自己按掉了手機的鈴聲。

我陷在悲傷的泥淖裡,匍匐在地、無力前行,看不到人生還有什麼希望,也找不到生命的意義與重心。我摯愛的小女兒死了,而我卻活得好好的,讓我有深沉的罪惡感,我拒絕走出悲傷,深恐如果我不再掉淚,我和寶貝的聯繫就會從此斷絕。

說得出來的苦都不算苦,說不出來隱匿在心裡曲折婉轉的,真的能致人於死。

我實在是痛不欲生啊!但是我還有先生和兩個孩子,所以我只能選擇活著,但是能每天怨天尤人哭哭啼啼嗎?當然不行,因此只能趁著大家都不在家時,自己一個人爬到社區的觀音亭前偷偷大哭一場,任憑那種痛徹心扉的哭聲不斷的迴旋在風中……,等到大家都回家時,我還是得過正常生活,因為活著的人,必須得繼續活下去。日子還是會繼續,生命仍要向前。

只是,為什麼在我感到已是世界末日的時候,世界依然若無其事地運轉,一切事物仍一如往常呢?

對向來懼怕分離的我,痛失愛女、母女硬生生被拆散的痛苦,就像利刃刺著我的胸口。誰都以為我撐不下去,我也失去往前走的勇氣。只能不斷的問:我的寶貝到哪兒去了?我的寶貝到哪兒去了?沒有媽媽在身邊,誰要照顧她?有人告訴我,誦經迴向給她,可以讓她過得好些。就為了這一點點微渺的信念,我勉強自己咬牙忍痛活下去。至此,我這個軟弱的母親,只剩這一點點癡心能和天去爭。

這些日子我是活下來了,但還是無法在生命的破碎中立即找回自己,大部分的時候我就像是在人間飄盪的遊魂,眼前繁華熱鬧的景象,毫無意義的從我身邊流過去。我一邊沉溺,另一邊的理智卻又不時提醒我,不能這樣置丈夫與兩個孩子於不顧。兩邊的牽扯,讓我無所適從,沉重的壓力,漫長的看不見盡頭,所有的勸慰、所有的建議都幫不了忙,我一吋一吋的承受著每一份折磨,沒能躲過一絲一毫。

就在我走到了人生幽谷,茫茫然不見未來,總覺得人生就要走不下去了時,貼心的兩個孩子總是找時間回來陪我。而大女兒是唯一不對我的情緒做任何批評的人,她不會叫我「不要哭」,她不會叫我「要放下」,她也不會叫我「要走出去」;她總是耐心傾聽我的悲傷,陪著我一起流淚,一起思念妹妹,還安排我們全家一起去「家族悲傷治療」,希望全家人都能慢慢接受,最親愛的欣宜妹妹已經永遠離開我們的事實,全家人一起學習慢慢的和悲傷共存。親愛的孩子,媽媽謝謝你們!

然而在這段充滿哀傷日子支撐我的力量,卻是我的先生。對他而言,小女兒過世後,老婆也歇斯底里了,還要照顧失智越來越嚴重、脾氣又暴躁的母親,他何嘗有悲傷的權利?

欣宜的喪禮過後,深沉的哀傷才開始排山倒海似的向我襲來,先生仍然照常上班作息正常,我卻開始陷入悲傷、怨懟和恐懼的深淵裡。我實在無法接受、無法適應再也沒有欣宜的日子,我不吃不睡,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向不可知的天意抗爭。但我又如何能爭得過天啊?我整個心緒呆滯哀痛,身體也瞬間遽瘦六公斤而衰弱起來,我實在是無心無力走出這份巨大悲慟啊!

先生一直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,從不口出惡言,不管我如何情緒失控,他始終一路牽著我的手,在我陷溺的時候拉拔我。每天不管上班再怎麼忙碌,他都會趁著午休時打電話給我,叮囑我要記得吃飯、吃藥。但是我依然還是每日以淚洗面,食不下嚥。終於有一天他義正嚴詞的對我說:「每天看你哭得這麼傷心,又不吃飯,我真的好心疼啊!以後每天中午你都要來公司附近和我一起吃飯,然後你再去陪我媽媽,等我下班後我們再一起回家。」

於是,只要他中午沒有開會,我就必須和他一起共進午餐,晚餐後他也會強迫我一起在中庭花園的小徑健走三圈,消耗我的體力,好讓我晚上可以較容易入睡;假日,不管他去打球或登山,一定強迫我一起去,就是不讓我繼續獨自一人在家不吃不喝暗自飲泣。他說:「我知道你很傷心,我也是啊!但你放心,我會一直陪著你。」

  我很感恩先生為我們所做的一切!感恩先生一路的堅定與扶持!如果不是他寬廣的愛心與堅定的耐心,我是絕不可能走到今日!親愛的老公!謝謝你!

人們都說告別之後,活著的人,要試著擦乾眼淚,堅強地學習面對失去,並更努力地生活下去。

我不知道我的悲傷還要持續多久?因為這悲傷是如此巨大,我實在無法做到看得破、忍得過、放得下的斷魔腕力。所以,請讓我流淚,請允許我悲傷,我需要一段時間適應及準備如何面對再也沒有欣宜的生活,請接納我調適悲傷的步調,或許有點慢,我希望是我可以負荷的腳步。儘管如此,為了先生和兩個貼心的孩子(其實我們都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與悲傷共處),我一定會一再一再地去努力,調適自己並準備如何面對再也沒有欣宜的生活。畢竟,日子還是會繼續,生命仍要向前,人生有時是沒得選擇的。人,就只能勇往直前,不是嗎?

 

   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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